浪望著她,歎了一口氣。他坐下來,對可兒說:「你不能再留下了,我不能和女人相處的。」
「我只不過想跟你做普通朋友。」可兒垂下頭,可憐兮兮。浪回想起昨晚可兒假扮男孩子吻向他頸背,便知道這女人是明知故犯不要控制型,是故他強硬起來:「總之,這裡不歡迎女人。」
可兒嘟長小嘴點點頭,無可奈何。浪舉起叉吃了半截露筍,心裡忍不住讚好,美味食物到肚,趕她走的意欲便沒那麼強。他邊吃邊問她:「沒有朋友嗎?」
可兒搖頭。
浪心想,怪不得這女人流離失所。寂寞時沒人和她分擔,又沒有嗜好和事業寄托,只會傻乎乎四周圍要人擁抱。
可兒還是得離開。雖然離開男人的家已是熟能生巧,可兒還是有點捨不得。這位浪先生似乎非常宅心仁厚。可兒就如那些飽受虐待的孤兒,稍為有人對她好一些,便會感動至苦苦相隨。當然和浪的結果會不一樣,浪不是平常男人。
抖斁瘢蓛豪^續白天做她的接線生,晚上便四處找人擁抱。
日復日,月復月。這樣的日子大概也有兩年多,在離開學校至今,她的樹熊症一直延續下去,而且因為治療師全都欠缺醫德,亦缺乏愛心,全部只治標不治本,是故可兒更多了自暴自棄這種併發症。
這夜,她喝多了,就在斜坡頂的角落,敲碎手中的酒瓶,胡胡混混地插到手腕裡去。
兩名外國女孩子經過看到,把可兒制止著,另外有兩名似是巴基斯坦籍的男人駐足觀看,再有三名中國藉男子擦身而過。兩名外國女孩子商量一會,然後離開可兒,也不知是否替她報警。可兒頹然蹲在那角落,看看用腕上倒插的玻璃碎和血。白著嘴唇在想,是不是快要死了。死了會不會好一點?橫豎沒人關心的人,生與死其實沒多大分別。
駐足的巴借男人看了一會也走了,擦過的路人甚至不望她一眼。她合上眼睛,等待死亡。
浪是在這時候走過,他起初只以為那是個喝醉了的女人,後來仔細一看,這女人的手腕正在淌血,於是,他便蹲到這女人跟前。
他看到可兒的臉,驚奇了。「是你!」
她看到是他,扁扁嘴,眼淚便滾下來。浪搖頭,低罵:「你這女人。」繼而再在心中加一句:只有傻瓜才會喜歡女人。
浪背了可兒到醫院急救。問清楚她家中乏人照顧,便吩咐她留在他那裡住幾天。他想,他永世也不會忘懷她聽到這句話後開心狂呼的喜悅。這女人,嚴重缺愛,就快死。
往後幾天,可兒便住在浪的單位裡,傷口不痛時便幫忙作家務,留在別人家裡自然有了等待的目標,心神得以寄托,漸漸地,可兒願意再笑。
浪是個好男人。職業穩定、溫文體貼、品味高、有幽默感,這些特質,可兒輕易地察覺到,甚至可以說,浪是她所遇的男人中,最優秀的一位。
早上看到可兒臉上長暗瘡,黃昏回家他右手一瓶暗瘡膏,左手半打清涼茶;可兒失血,要養傷,他補口雞精樣樣有;只不過住上數天,他也為她齊備各樣女性用品。奉她一如上賓。
她抬著下巴看他對牢電腦螢幕工作的背影,心中納罕,他對她那麼好做什,他又不喜歡女人,況且自己對他根本毫無益處。她想不通。
最終,她坦白地問:「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他定了定神,回頭自然地說:「我把你看作朋友。」說過後,又埋首電腦。
朋友。只有真正單純的人才會毫不介懷對方的身份和過去,把相處不深的人看成朋友。可兒忽爾很感動很感動。由小到大,沒人真正關心過她,父親早早拋下她兩母女,母親又嫌她拖累,把小可兒送給鄰居照顧,但偏就是伙食費給不足,鄰居的太太有空便對著她埋怨,最後洗廁的是她,睡廁所的也是她,七歲了,未有機會讀小說,自己的名字也是僅僅會寫。隔了半年,鄰居見可兒的媽媽沒再來過,便把可兒送到保良局,一住便是五年。
到十二歲多一點,可兒的母親才在保良局接她走,卻偏就是死口不認自己是她母親,可兒清楚知道母親不認她。她說自己是她表妹,若果她不乖,便趕她走。於是,可兒便跟著她的母親和母親的男人一起生活在二百尺的房子裡,他們睡在房間,她在走廊打地鋪。
一直以來,沒有人用好面色對可兒說過半句話。在學校,老師和同學都對這個年紀特別大,學習態度又散漫頹廢的女孩子無好感,她的樣子特別疲倦,校服裙特別皺,又特別不合群。在母親的家中,永遠像是多餘的一個,母親只顧哄著自己的男人,把錢往他身上花,甚至可兒的內衣褲,都是母親不要的舊貨,遲管母親的尺碼比她大兩號,而且已穿得變形霉舊。
那時候,可兒日日夜夜地想,如果有個愛她的人,那會多好,他人抱著她、呵護她,待她如寶,把最好的給她,永遠地珍惜她。
最後,在十六歲,可兒母親的男人因交通失事死了,母親跟著自殺。而可兒也退了學,開始她尋找擁抱的生命。
很多很多的人願意付出擁抱,但從沒人付過半點愛,一點點也沒有,擁抱卻是與日人俱增。可兒沒有分析過原因,她不是慣於分析的女人,只是事實教她以為,現實就是那樣,沒有愛,愛是神話,又或許,愛是謊話。
甚至也沒有,只在一天天地沉淪。忽然浪的一句話,教她垂下頭紅了眼,良久不能說話。
「怎麼了,我們今晚到外頭吃抑或什麼?」浪對著光幕問她。
她撲到他身後,抱住他。「你真心把我當作朋友?」
「當然了,但請放開我,我最怕被女人擁抱!」浪抗議。
可兒偷偷地笑,就是在此刻,她在心中說:但我最想抱的就是你,從今以後我只要抱你一個。
這個女人,真的守著她的諾言,不再四處找人抱,學習收藏孤寂。
浪對她說:「抑壓對男人的思緒,最好的辦法便是想著自己的優點,誘使自己愛自己,對自己好一些,令自己進步一些。我自己也是用這個方法呀。來,我們齊來做西瓜面膜,一日靚過一日。」
可兒吃吃笑,躺下來與浪齊齊facial。她合上眼,想到明天會與浪去shopping,後天和他到YY玩,下星期和他以及他的朋友到南丫島吃海鮮,愈想愈快樂。
這麼大個人了,要數這段日子最似個人。
她辭了接線生的工作,到浪的廣告公司幫忙,工作重要了,自我意識也強了,浪和他的友人又對她好,看來可兒不會再自暴自棄了。
只是在一個星期六晚,在Propaganda的途中,可兒看到浪在暗街處與一男子擁吻,剎那間可兒轉身便逃,一直往下跑,鑽到Graffiti裡。
這夜,樹熊症又再復發。
可兒喝得爛醉,又哭又笑地倒在兩名外國男人懷中,東歪西倒,魂遊太虛。
剛巧浪的一名友人在Graffiti看到她,便致電浪來帶她走。醉眼朦朧,可兒還是辯認得到浪和他身邊的男人,那就是他抱著擁吻的那個。迷迷糊糊間,她聽到浪說了一句:「你真不爭氣。」
可兒哭了,這回喝醉原是為誰?
後來可兒知道,浪的伴侶名叫Diva,是著名時裝集團的買手。可兒便在心裡想,那多好,外形優秀工作出色又與浪合拍,浪配他,天作之合。
與其每次看見他與浪一起感到難過,倒不如乾脆疏遠他們,好過一點。
於是,可兒找了份接待員的工作,晚上進修秘書課程,名正言順地忙忙忙,和浪的距離拉遠了。
但可怕的樹熊症還未根治,無時無刻,她仍舊想念別人的擁抱。好幾次,雙腳不聽話,踏著高跟鞋咯咯咯地走回那兩條斜路,只是必念一轉,想起浪,便又咯咯咯地回家去。
最後,可兒想到一個辦法,便是自己抱自己,抱枕頭,抱沙發,還有抱手袋。
她買了好幾個大大的手袋,把手巾、外套、頭巾、絲巾、內衣褲一律塞進去,然後抱著四處逛,自己給自己慰藉。
日子久了,抱大手袋的可兒在蘭桂坊出了名,大家都知在夜裡她會抱著袋四處去,那大袋內不時裝有四季的衣服。
似乎比從前不可怕。
但可兒知道,衣服是用來給予溫暖,萬一感覺淒涼孤單,她可以披一件上身,然後抱著鬆鬆兩袖,又可以捱多一個晚上。
是古怪,但也總算守了自己的諾言。
不再給人擁抱了,就只想抱浪。
若果永世也得不到他的擁抱,便立心等待一個關心自己,真正對自己好的人出現,然後生生死死,互相擁抱著過活。
不知要待到何時。但曾經,浪教曉了她什麼是真的關懷,她願意等。
當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