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iteMask
从来默默地喜欢一个人都不是轻易的事。
我喜欢浅雪已有一段很长很长的日子,四年了,长不长?
由我初初全职做摄影师到现在拥有小小一家影楼,前后四年,营营役役,寂寞逆意时,她便是我的支柱。
我那么需要她,但我从没真正的单独与她走在一起,一起步行半段路也没试过,她的力量,来自我对她的思念。
我对她的思念。原来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可以这样的无尽、这样的深。
像那些配有美妙音乐的广告,像那些浪漫悲伤的MTV,我爱着她这四年,都是一小片段一小片段地加起再加起。
初初跟杂志记者到她的画室做访问,我看着这个美丽素未谋面的女子看得出神,她穿白长裙,不太白的那种白,踏着草织的凉鞋,梳个中分清汤挂面,站在她的五颜六色油画当中,傻傻兮兮地望着我的摄影机笑,那笑的影像,是个叫人紊乱流泪的梦。
然后,我把她的照片放大了,侧面垂下头来的那一张,我镶了挂在房中。
原来真有dreamgirl这回事,就是你生下来然后拚命在死之前努力寻找的那个人。
断断续续地碰上她,杂志的周年志庆,某画廊的展览,艺术节的开幕,电影节酒会,朋友的生日,甚至是在街上和天星小轮当中。
她会对我笑,诚恳地问候我,然后告诉我她有看我拍的照片,她又会说她可以为我画一幅人像。她是友善的,她是亲切的,她是美丽的。
所以教我更加难过,思念一日一日地深。
我打探她的消息,婉转地、小心翼翼地,得到她的资料。她当然有很多男朋友,长情地由十八岁拍到二十四岁,然后分开了,后来断断续续又和别的男人交往过,画照画,拖照拍,饮饮食食,不是不风流快活。只是从来没有人说她坏话,大家提起她的都一律正面,记起她的礼貌、她的温柔、她的才情、她的飘逸。是有这样的人,永远只有人宠,没有人会愿意伤害。
我爱上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女人。我很寂寞很寂寞。
圣诞节、新年、情人节我都是在她的笑、她的影子中度过。
太久了,我开始失去耐性,我开始想得到她。但那是浅云,不是别个女孩子,自古好的东西都不会得来轻易。
所以我只有更痛苦。
我开始间歇性头痛、手震、口吃和失忆。
我的医生说,我患了抑郁症,他建议我到坊间寻找那些香薰冶疗师,他们擅于治疗轻微的都市精神衰弱。
我一向都是听话的病人,于是我便照医生的吩咐,走到上环一条小横街内的一幢唐楼的第四层,找着一扇有Aromatherapy的门。
门不推开犹自可,一推开全是袭人的香薰--薰薰郁郁的很有点麻醉成分。
内里坐着印籍或是巴籍男子(从来我都不懂分别),他盘膝坐在房子正中,面前放了一个泥制的小香炉,炉上是几滴油和两朵不知名的紫色干花。
我对他说:“我需要香味治疗。”
他的眼睛一直都是合着的。他问我:“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我回答:“我头痛、手震、记性差、情绪反覆……”
他打断我的话:“你是单恋。”
我一怔。他接下去:“你恋上不可能爱上你的女子,她爱穿白,有个美丽的名字。”
我看着他,就像着魔那样,弯下身来,恭敬地坐到他面前,忽然,他张开眼来看我。
他从身后递给我一小瓶油。“这可以令你心爱的她毫无疑问地爱上你,只要滴上数滴,在她面前薰一薰,让她吸下去。”
我看着那高约三寸兼且塞有木塞的小泥瓶,不敢碰也不敢问。
“放心好了,对你对她也不会有害。”他这样对我说。
我还是犹豫。“这是什么?”我问。
“WhiteMask,盲目爱情的气味。”
白色面具,我在心中默想。
在泥瓶内的那阵香气可以令我深爱的人回报我对她的感情,但这完全是不道德的。
我对泥瓶发呆,然后我的眼眶红了。我决定不愿道德。
那医师对我,他猜中了我的心意。我掏出钱来,他不肯接受,只是说了不忍心看着我单恋下去。
我莞尔,怎么进入了twilightzone。
我在家把那瓶油研究又研究,也试过以数小滴薰出气味来,那是很洁净清旷的味道,不太使人兴奋或沮丧,只像一些温柔的空气清产剂调和了玫瑰花香那种令人宁静的气味。
于是我便想,大概与浅云一起试试也无妨。
藉词替她拍一些实验照,我找上门去。
她一见我摆出小薰炉便立即欢欣起来。“我也爱玩这个,我喜欢边作画边薰檀香,这样可集中精神,思考境界也高一些。”
我燃起薰炉,倒进小量WhiteMask。
浅云问:“你这个是什么味?不会是人造花香味吧?我对那种气味敏感。”
“这是WhiteMask,”我低下头说:“有助你心情开朗。”
火烘着炉,蒸发着炉面的数滴水点,顷刻,浅云的画室充满了那独特的淡恬幽香气。
浅云就在此刻说了:“天照,你知不知道我很早已很欣赏你,你率真、善良,而且与世无争。”
我看着她,莫非,药力发作了?
她再说:“若果我告诉你我一直以来也喜欢你,你会不会觉得我傻?”
完全不可置信,浅云居然对我说出这些话,这不就是我心目中的话了?哗哗哗,白色面具,遮掩真相的盲目爱情开始侵袭她。
我对她说:“如果我又告诉你,我也是一直暗恋你,你又会不会当我是傻瓜?”
忽尔,她掩住嘴,接着默默垂下头,半晌再抬头之时,已是一脸的泪。
我失措地抱拥她,听到她微弱的耳语:“我高兴也来不及。”
我把她抱得很紧很紧,白色面具已掩盖了她本来的爱念。
我觉得卑鄙,同时又兴奋得很。
接下来的日子,当然是随心所欲了。明白渴望终于成真的快乐吗?我甚至间中会想,若然就那样让汽车碰死了,我也不会怨一句。我知道快乐是什么,我不会贪心。
那恬静空白的味道,就那样抓紧浅云的心。
在她的画室内,开始陆陆续续地出现以我为主题的油画;然后,浅云以那批不同画举办了画展;我们又接受传媒访问。
一时间,我和她仿佛二合一了,有她便有我。身边一众朋友/八卦人士都惊奇莫名,怎么,浅云会看上我!
就是嘛,我在抱着她的夜里也会这样想,怎么她会看上我。
我有什么好?外形、成就、身份全都平平凡凡,就也笔下油画中的我,都比她一向的风格来得平实普通。纵然她说那是她最喜爱的油画系列。
原因就只有WhiteMask。
浅云真的对我很好,我相信,任何一个坊间平凡的女子也不可能对我那么好。她把一天廿四小时全部献给我,给我研究新食谱,花心思替我配衬服饰,又买新摄影器材给我,甚至在我工作回家后替我按摩、推拿、调校泡泡浴。
她还会在放水后转头微笑问你:“玫瑰味抑或桃子味呢?”
我觉得我已得到天下间最美丽的奇迹。谁会想到一个满有名气的年轻美丽女画家会温柔顺服如无知住家少妇?
有时候我也会在她的薰炉上燃上两滴WhiteMask,终归是我不放心、没安全感,怕WhiteMask的药力会消失。
我明白自己下流,但现况美满如斯,便只好不再去想。
可以做的便是尽量鼓励她多作画和结交朋友,不想她因为我而失去身边其他重要的东西。
这样的日子已有半年了,每一天我都在她轻吁“我爱你”之下醒过来。每一天,都甜如蜜。
而且和浅云的朋友交往多了,我的关系网络强大起来,渐渐我的名字也响了。
“允天照,”浅云指着杂志中的我访问:“就快到纽约替《VOGUE》拍照啦。”
我轻揉她的小鼻子,说:“还差一段距离。”
浅云却说:“我认识那边《VOGUE》的主编,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替你办妥。”
我摇头,微笑。“不用了,你已帮我太多。”
然而翌日,浅云已替我向纽约那边搭好路,安排我替他们拍一辑十三页的时装照。
她还买了花祝贺我,说:“祝名扬天下!”
我掩面,是不是在梦中?是不是得到太多?
终于,我没有答应到纽约去,而我和浅云首次吵起架来。
她把自己反锁房内,而我,独自留在她的厅中,看着四周我俩这半年内零碎的痕迹,然后,很伤心。
本来我是不应坐在这沙发上,本来墙上不应有我和她的照片,本来饰柜内不应有她为我做的雕塑。
本来和我浅云不应有任何关连。